骄儿诗

（唐）李商隐

衮师我骄儿（1）， 美秀乃无匹（2）。
文葆未周晬（3）， 固已知六七（4）。
四岁知姓名， 眼不视梨栗(5)。
交朋颇窥观(6)， 谓是丹穴物(7)。
前朝尚器貌(8)， 流品方第一（9）。
不然神仙姿， 不尔燕鹤骨(10)。
安得此相谓？ 欲慰衰朽质。
青春妍和月(11)， 朋戏浑甥侄（12）。
绕堂复穿林， 沸若金鼎溢。
门有长者来， 造次请先出(13)。
客前问所须(14)， 含意不吐实。
归来学客面， 败秉爷笏。
或谑张飞胡， 或笑邓艾吃(15)。
豪鹰毛崱屴（16） 猛马气佶傈(17)。
截得青筼筜（18），骑走恣唐突(19)。
忽复学参军， 按声唤苍鹘(20)。
又复纱灯旁， 稽首礼夜佛(21)。
仰鞭罥（22）蛛网， 俯首饮花蜜。
欲争蛱蝶轻， 未谢柳絮疾(23)。
阶前逢阿姊， 六甲颇输失（24）。
凝走弄香奁， 拔脱金屈戌(25)。
抱持多反倒， 威怒不可律。
曲躬牵窗网， 衉唾拭琴漆(26)。
有时看临书(27)， 挺立不动膝。
古锦请裁衣， 玉轴亦欲乞(28)。
请爷书春胜， 春胜宜春日(29)。
芭蕉斜卷笺， 辛夷低过笔（30）。
爷昔好读书， 恳苦自著述。
憔悴欲四十， 无肉畏蚤虱。
儿慎勿学爷， 读书求甲乙（31）。
穰苴司马法， 张良黄石术（32），
便为帝王师， 不假更纤悉（33）。
况今西与北， 羌戎正狂悖(34)。
诛赦两未也， 将养如痼疾。
儿当速成大， 探雏入虎穴（35）。
当为万户侯， 勿守一经帙（36）。

（1）衮(gǔn)师：作者的儿子的名字，作者作这首诗时约四岁。骄儿：宠爱的男孩。(2)无匹：无比。（3）文葆：包裹婴儿的绣花小被。葆同褓。周晬（zuì）：周岁。(4)知六七：知道六、七的数目。（5）这句说他和一般儿童不一样，不热心于食物。这里反用了陶潜《责子》诗：“雍端年十三，不识六与七。通子垂九龄，但觅梨与栗”之意。（6）窥观：从旁暗自观察。(7)丹穴物：指凤凰。《山海经》丹穴山上有凤凰。这里比喻衮师。（8）前朝：指魏晋南北朝。(9)方：比。（10）不然、不尔：类似“要么是……要么是……”燕鹤骨：贵人相。以上六句是客人们的赞美话。以下两句自谦。（11）妍和月：温暖的季节。(12)浑甥侄：辈份乱了。（13）造次：匆忙间不顾礼节。（14）问所须：问他想要什么。（15）归来四句：送客后，衮师冲进门来，拿起父亲的笏板，模仿客人的面相。不是嘲笑客人长得像张飞那样黑，就是打趣客人像邓艾一样口吃。（16）崱屴（zèlì）：高耸。(17)佶傈:健壮。(18)篔筜（ yún dāng）：竹子。这四句写他有时学雄鹰，有时学骏马，有时折根竹子当马骑。(19)唐突：横冲直撞。（20）参军、苍鹄：唐代参军戏中的主角和配角。（21）稽首：叩拜。（22）罥（juàn）：捕捉鸟兽的网。（23）争：比。谢：让。（24）六甲：一种棋类游戏。这两句说他缠着姐姐玩六甲，但总输。（25）凝走：硬是跑过去。金屈戍：梳妆匣上的铜扣环。（26）抱持四句：别人抱他离开，他挣扎反抗。大人发火他也不怕。用力拉住窗子，用唾沫去擦琴上的漆。（27）临书：临摹书法。（28）古锦两句：写他喜欢书卷。见到古锦就请求允许他裁剪书衣，看到卷书用的玉轴也要索讨。（29）爷：父亲。此对着儿子自称。春胜：古时在立春这一天，士大夫家里剪彩绸作成小幡，上写“宜春”二字，挂在花枝上，叫作春胜。（30）这两句说斜卷着的笺纸像未展开的芭蕉叶。低低递过来的笔像未开放的辛夷花。以上八句写衮师喜欢文字书籍。（31）甲乙：唐朝科举制度，录取进士分为甲、乙两第，明经科则分甲乙丙丁四等。（32）穰苴司马法：穰苴是春秋时齐国的名将，喜欢研究兵法。因他曾任大司马，通称为司马穰苴。齐威王命人整理古代司马兵法，把穰苴兵法也附在其中，称为司马穰苴兵法，简称司马法（参《史记•司马穰苴列传》）。张良黄石术：《史记•留侯世家》载：张良年轻时曾在下邳桥上遇到一位老人（即黄石公），送他一部《太公兵法》，并且对他说：“你读了这部书，便可以作帝王之师了。”（33）假：依靠，凭借。纤悉：细微，这里指繁琐的儒家经书及其注释。（34）羌戎：指党项、回纥及吐蕃贵族。这四句说西北异族作乱，征讨或安抚都无效果，就像人生了病，久难治愈。（35）雏：此指小老虎。这句暗用汉代名将班超“不入虎穴，焉得虎子”之意，希望衮师长大为国安边。（36）一经帙（zhì）：经即儒家的经典。帙：帛书用囊盛放，叫做帙。后来帙指书画外面包着的套子。书一套叫做一帙。

衮师啊，我最爱的骄儿，你美好聪敏，无人能比。
裹在绣褓中未满周岁，就已经知道“六”和“七”。
四岁便知道自己的姓名，不再眼睁睁贪馋梨栗。
朋友们常常暗地里端详，说你像丹穴山的凤凰。
说在重视仪容风度的六朝，这孩子的品级定评第一。
说他要不就是神仙般的风姿，要不就是燕颌鹤步的贵骨。
朋友们怎能这样夸奖呢？无非让我这衰朽的人欢喜。
孩子们在这和美的春天，结伴嬉游，不分舅甥叔侄。
绕着厅堂追逐，又穿过树林，闹声像铜锅中的开水翻溢。
每当门前有大人来访，衮师便急忙抢先迎接。
客人上前去问他想要些什么，他却隐藏心意不把实话说出。
送客回来就学客人的样子，破门而入，拿着阿爸的朝笏。
有时嘲笑客人像张飞那样大胡，有时嘲笑客人像邓艾那样口　 吃。
他像雄鹰般展翅耸立，又像骏马般气概奇崛。
有时砍下了青竹子，骑上竹马恣意驰突。
忽然又学做参军戏，压低嗓子呼唤“苍鹘”。
又走到纱灯的旁边，学人叩头礼拜夜佛。　
举起鞭子撩取蛛网，低下头来吸尝花蜜。
要跟蝴蝶比比轻盈，要和柳絮赛赛快捷。
在台阶前面遇到了阿姐，跟她赌赛六甲频频输失。
硬要跑去翻弄她的妆奁，把匣子的铰链一下拉脱。
抱开他还反复挣扎，威吓他也无法制屈。
弯着身子去拉窗户的网格，把唾沫吐在琴上拭亮表漆。
有时看大人临写碑帖，挺直腰杆不移动两膝。
拿来古锦要裁制书衣，见到玉轴也想要讨乞。
请求阿爸书写春胜，知道春胜最宜春日。
未展的芭蕉像斜卷着的笺纸，含苞的辛夷像他递来的毛笔。
阿爸从前喜欢读书，勤奋刻苦独自著述。
如今憔悴衰老年近四十，身上无肉特别害怕蚤虱。
儿啊千万不要学阿爸，读书应举求科名甲乙。
应去学学司马穰苴的兵法，还有黄石传给张良的战术。
只要这样就能做帝王之师，不须依靠其他琐细的学识。
何况现在国家的西北，羌戎正在猖狂地叛逆。
征讨或安抚都毫无成效，好比养痈为患终成痼疾。
儿啊你要快快长大成人，为探得虎子要深入虎穴。
应当用武功去博取万户侯，不要一辈子死守一部经帙。

人们读到“身无彩凤双飞鸟，心有灵犀一点通”（《无题》）、“春蚕到死丝方尽，蜡炬成灰泪始干”（《无题》）、“夕阳无限好，可惜近黄昏”（《登乐游原》）等千古名句，便会想起唐代诗人李商隐。李商隐字义山，号玉溪生、樊南生。怀州河内（今河南沁阳）人。开成（唐文宗年号，836—840）进士，曾任县尉、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。因受朝庭牛李党争影响，被人排挤，潦倒终身。所作咏史诗多托古以讽时政，《无题》等无题诗很有名。擅长律绝，富于文采，构思精密，情致婉曲，具有独特风格。他和杜牧合称“小李杜”，与温庭筠合称为“温李”。有《李义山诗集》。
　　《骄儿诗》写于唐宣宗大中三年（849年）春天，是李商隐为自己的儿子衮师写的。这一年诗人年近四十岁（“憔悴欲四十”），已经走过了一大段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。自从开成二年登进士第，开成四年释褐入仕以来，由于政治的腐败，党争的牵累，他在仕途上屡遭挫折，直到这时，依然困顿沉沦，屈居县尉、府曹一类卑职。由于仕途上的不得志，诗人深感宦海沉浮，想到自己的爱子正值无忧无虑的好年华，不禁对其将来的人生道路多了几分担忧。此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的。诗选取儿童日常生活细节，纯用白描，笔端充满感情，轻怜爱抚之中时露幽默的风趣，但在它们的后面却饱含着诗人的沉沦不遇之泪。
　　诗分三段。第一段从开头到“欲慰衰朽质”，写骄儿衮师的聪慧和亲朋对他的夸奖。第二段，从“青春妍和月”到“辛夷低过笔”，描写骄儿的各种活动和天真活泼的情态。最后一段，抒写因骄儿引起的感慨和对骄儿的期望。
　　在诗中，李商隐始终以饱经忧患、身世沉沦者的眼光来观察、描绘他的骄儿。骄儿的聪慧美秀、天真活泼，正与自己“憔悴欲四十，无肉畏蚤虱”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，从而加深了身世沉沦的感慨；而自己的困顿境遇又使他对骄儿将来的命运更加关注和担扰：自己的现在会不会再成为孩子的将来？
　　由这种感慨和期望交织的心情出发，李商隐告诫儿子：“儿慎勿学爷，读书求甲乙。”意思是说，不要再走自己走过的读经书考科举的道路。一是因为李商隐有徒守经帙，于国无益，于己无补的深切体验与痛苦反省；二是因为“况今西与北， 羌戎正狂悖。诛赦两未也， 将养如痼疾” 。所以，他希望“儿当速成大， 探雏入虎穴。当为万户侯， 勿守一经帙” 。 李商隐联系自己的深切体验和国家面临的严重边患，希望孩子迅速成长，读点兵书，学会辅佐帝王的真本事，为国平乱，立功封侯。